我同嫡姐都是穿越女。
她开办诗社,我在家中学女红。
她进宫挥斥方遒,我在家中学看账本。
她改革维新被吊死在城门楼子的时候,我披着大红嫁衣坐上喜轿嫁与她的宿敌。
京城贵妇问起时,我只说,「她不配做郑氏妇,自以为是。险些连累全族,我很讨厌她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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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荥阳郑氏,出了一件大丑闻。
二小姐出嫁时,大小姐正好被吊死在城门楼子。
大红喜轿,锣鼓喧嚣,热热闹闹地从东门走过。
那飘扬的红喜带,被风吹起,卷在吊死鬼的脚边。
不知为何,硬是扯不下来。
队伍停了,喜婆暗道一声凶兆,掀开轿帘叫我多多担待。
我透过帘缝,看到了嫡姐的尸体。
满面青黑,舌头长长地往外吊着。
身穿囚服,上头满是金汤粪汁子。
我的喜带红煞煞地纠缠在她脚边,像她的大红绣花鞋。
刺目,恐怖。
我想吐。
2
「了不得。」
上京城贵妇圈子里头,我一下就出了名。
因为我亲自从喜轿里头走出来,用金钗划破喜带,将那带子扔进了污泥里头。
古人自有割袍断义一说。
我此番做法,便是同这位嫡姐恩断义绝了。
我经过花厅时,正巧听闻几个夫人在讨论我。
「说起来,这位荥阳二小姐还真是够做得出来的。」
「他们全家都不承认那位了,她自然也是一样。」
「但好歹……是亲姐妹啊。」
见我过来,她们全都掩面,歇了议论的心思。
毕竟我嫁的是当朝权势最盛之人,也是下令处死嫡姐的宿敌。
内阁首辅,博陵崔氏,崔沈。
3
我们郑家同崔家同属世族,素来交好。
百年来,联姻的次数也不少。
其实以父亲的安排,应该嫁给崔沈的人是嫡姐。
可惜,嫡姐是个出格的异类。
一开始她只是开办诗社,虽不大叫父亲喜欢,但也只是小打小闹。
父亲每每训斥两句,也就不再管了。
可到后来,嫡姐为长公主所赏识,屡次进宫,甚至于做了女官献策魅上。
父亲才发觉已经有些管不住这个女儿了。
等到父亲决议将她嫁人,歇了她从政的念头时。
嫡姐居然在陛下面前提出改革维新,铲除世家大族垄断官场的旧历。
一言既出,太平江面惊雷乍破。
崔沈代表世族大家,同陛下袖手相谈。
半个时辰后,他手握一柄圣旨,亲手勒死嫡姐,吊在城门楼子三天三夜,以儆效尤。
父亲及时割席,这才保住我们郑家不受牵连。
而我郑萤,小小庶女,钻了由头,得以嫁进崔家,做了这当家主母。
贵妇们议论,这原是情理之中,我从未当回事。
可却有那不怕事的特意问到我跟前。
「你们郑氏死了个女儿,夫人如何想?」
说话的是嫡姐生前最要好的手帕交,陈将军独女,陈青骄。
她的名字不像女儿家,性格也不像,故而倒是和嫡姐狼狈为奸。
「她不配做郑氏妇,自以为是。险些连累全族,我很讨厌她。」
4
此话说出后很快传开,当夜,崔沈终于愿意推开我这个新妇的房门。
崔沈素来以严苛酷洌出名,若非崔郑两家交好,他断然不会娶我。
我们成亲半月,他没有碰过我。
这叫我在府中过得如履薄冰,每日天不亮便要去婆母跟前跪着请安,跪到日上三竿。
我需要夫君的宠爱,才能在后宅院里体面的活着。
我今日特意没有梳妆,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白衣,发间簪着一朵黛色小花。
崔沈进来时,我背对着他正在抚琴。
一曲罢了,崔沈绕过屏风走到我跟前。
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。
「你同你的姐姐很不一样。」
我垂眸,嘴角勾起适当温婉的笑容。
「妾身同那个罪妇自然不一样。」
嫡姐在朝堂上挥斥方遒时,我在后宅耐心学习这个时代的女子应该会的事。
如何管理下人,如何温婉贤良讨好夫君,如何做一个封建社会大宅院里完美的主母。
我学得很好,符合崔沈对女人所有的要求。
崔沈居高临下俯视我,他冰冷的眼神涌动出几分玩味的情愫。
「郑萤,你可有表字?」
我抬眸,望着崔沈近乎雕刻出来的冷冽面容。
「大人知道的,我只是一个庶女,自然没有表字。」
我尽量将自己说得可怜些。
崔沈拨弄我衣领上那枚藕粉和田纽扣,将它轻轻挑开。
「叫你阿宠如何?」
我握着他的手腕,沙哑着声音问他。
「为何?」
崔沈的手已经摸上我的脖子,他缩紧了些,强迫我靠近他。
我能够感受到他吐出的徐徐热气缠绕在我的耳边。
「在我眼里,你们郑家女不过只是宠物。」
他说完,双手攀附上我的双肩,扯下那朵小花。
花瓣零落,我知道,嫡姐让他很是生气。
想要讨他的欢喜并非易事,需得放下身段才行。
我勾住他,吻上他的唇瓣。
很冰冷,和他的眼神一样。
「大人,哪怕做宠物也好,只求您别将我当做郑玉那样的女子。」
「我既然嫁给大人,此生此世,便是您的人了。」
我跪着求他,发丝如瀑,抬起哭红的双眸。
颤抖睫毛,眼泪便簌簌落下。
这样的招数,最惹人心疼。
5
崔沈最终还是留宿在我房中。
缠绵一夜后,他没打招呼离开。
等我醒来,身侧已经空空。
我起身,丫鬟端来茶水供我漱口。
在我拿帕子擦脸之时,丫鬟这才轻声道。
「大人他一大早便进宫了,应当是内阁有事。」
这丫鬟是崔家的人,我仔细看她,一张鹅蛋脸大眼睛,很标志。
崔沈的贴身丫鬟们几乎都是这个长相,可爱又纯真,也像宠物。
我冲她笑笑。
「原来是这样,我还当他厌恶我,不乐意同我共枕。」
丫鬟安抚我。
「夫人别多想,我们家大人从不近女色,对您应当很是喜爱呢。」
「真的吗?」
丫鬟冲我点头。
「那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。」
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拉着她的衣袖,示意她低下身子。
丫鬟一脸好奇地探过头。
「我身上疼得厉害,你可知有什么缓解疼痛的药膏。」
丫鬟脸涨得通红。
「这……这个,奴才也不知道啊。」
她言辞闪烁,推说会帮我问问,随即便急慌慌端着水盆走了。
我望着她的背影,勾起嘴角轻笑一声。
不出意外的话,晚间崔沈便会亲自带着膏药再来找我。
我垂眸,望着自己身上昨夜欢好留下的痕迹,不由想起嫡姐从前对我说的话。
「靠美色取悦男子,是最下下策。」
我扯起嘴角苦笑,她倒是上策,可怎么死了。
还死得这么惨。
6
我和嫡姐都是穿越女,我们是同学。
她出身优渥,是千娇万贵的富二代。
而我,只是一个借助舅舅资助才能够上得起大学的穷学生。
我们来自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。
她有志向,心怀大爱。
常常挂在嘴上的是解救沉疴坏死国家的大义之言。
而我,每天思考地却是该怎么用五块钱活过一个月。
我们穿越那日,她穿着白裙子,朝我伸手。
「上街游行,还缺一个人,要和我一起吗?」
我望着她俏皮的短发,亮晶晶的双眸,鬼使神差地将手递给了她。
可我们上街后,不幸被敌人的炮弹击中,当场身亡。
没想到意外穿越,她成为了我的嫡姐,仍旧是身份尊贵,受人宠爱。
而我,又只是一个小小的私生女。
生母不明,大抵是外头青楼楚馆的戏子,我入府后就被打死了。
我们虽是姐妹,日子却仍旧天差地别,和前世一样。
若她不死,我的夫君大概会是个秀才,亦或小吏。
我嫁过去仍旧是要孝敬婆母,讨生活的。
我总归不可能像她一样,那么张扬,那么豁得出去。
我羡慕她,嫉妒她,甚至于憎恶她。
不管在什么时代,她都可以肆意追求自己的理想,不似我,永远只是宿在阴暗角落的硕鼠。
哪怕她死了,也是横在我心里的一块碎玉。
最尖锐的那头狠狠扎在我的血管里,取不出来,疼得厉害。
7
崔沈果真带着药膏回来,彼时我已经睡着,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人分开。
药膏苦涩的味道将我惊醒,我睁开眼,却见崔沈俯身正在给我擦药。
我害羞地蜷缩起双腿。
「疼成这样,怎么不说?」
崔沈面色疲倦,拉着我的双腿迫使我靠近。
「怕大人不高兴。」
我咬唇,小声请求我可以自己来。
「你也不必过于害怕我。」
崔沈看起来心情不错,就连同我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了许多。
原来是他找到了嫡姐藏在京城暗处的诗社,说是诗社,实则是她们密谋改革的窝点。
崔沈今日带人一网打尽,只可惜没找到实质性的证据。
他们抓到的人是陈青娇。
崔沈想从她口中挖出更多造反的证据,只可惜陈青骄嘴巴硬得很。
再加上她是大将军的独女,总不好用酷刑。
故而崔沈才会耽误到这个点。
不过虽然没问出来,崔沈的心情仍旧不错。
他倚靠在榻上,同我说起嫡姐。
「郑玉那个人,空有一腔热血罢了,很傻。」
她们两个出生时便定下了婚约,崔沈曾经认真求娶过嫡姐。
我还记得嫡姐当着他的面撕掉婚书,一字一句同他强调。
「我已经不是Ṫūₗ从前的那个郑玉了。」
同崔沈青梅竹马的那个娇小姐,早就溺水而亡。
站在崔沈跟前的那位,是先进女学生,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女战士。
我犹记崔沈当时挑眉的模样,他宠溺地望着郑玉。
「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。」
那个时候,嫡姐还没有提出推翻世家大族的主张。
她张扬热烈,是上京城最鲜明的一抹红,崔沈心里的朱砂痣。
小女子的骄纵特别,在当时的崔沈眼里,很新奇有趣,以至于叫他动了几分真心。
只可惜,最终被崔沈做成了吊死鬼,日日夜夜睁着大眼睛看着世族如何作威作福。
「我现在觉得,还是你这样的最让人舒心。」
崔沈揉我的头发。
「陈青骄去郑家的次数很多,你同她交情怎么样?」
8
我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陈青骄,她抬眼看我,那双坚毅的双眼中满是恨意。
来之前,崔沈轻吻我的嘴角,在满堂暧昧之间同我道。
「阿宠,只要你能让陈青骄承认她们同郑玉合谋,你便是我最好的妻子,崔家真正的主母。」
在这时代的深闺女子,挣破头所求的不过只有一副对牌,一声夫人。
我那尖酸刻薄的婆母拿指尖戳穿我的额头,呵斥我不尊长辈的模样尚在眼前。
「妾身一定不负郎君所托。」
陈青骄的手何时受伤的,我想用帕子帮她包扎,却被她反手扇了一巴掌。
脸上疼得厉害,我抬眸看她。
「郑萤,你怎么会是郑玉的亲妹妹。你不配有她这么好的姐姐。」
我用指尖轻轻摸过脸上疼痛处。
「你们都是世族,为何非要背弃亲友,为了平头百姓造反,甚至舍弃性命呢。」
「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,我们只是在作诗而已。」
陈青骄冷笑,她仰头。
牢狱上有一块碎瓦,目下正巧有一缕光落在她的下颌。
像一柄锐利的匕首,带着寒光。
「郑玉是穿越女。」Ťũₕ
我坐到石阶上,看着陈青骄错愕的神情。
「你们诗社有一本册子,是她亲手所写,应当就在你手里。今日你若不承认,我便会告发册子内容,其中要害若是说出来……」
那册子是郑玉呕心沥血之作,光革命二字,便足够惊世骇俗。
陈青骄握拳,她显然并不知道我也是穿越女。
「我来是想劝你,只要你认罪合谋,自己烧毁册子,至少能保住阖府性命。」
陈青骄目眦具裂,看起来已经恨透了我。
「郑萤,你为什么如此自甘下贱。」
「因为我和你们不同,我只配这么活着。」
9
陈青骄认罪后,诗社顺势被崔沈取缔。
陈将军因教女不严,被圣人褫夺军权,远调离京。
至于陈青骄,在出城的那一日,被她的父亲亲手斩于马下。
热血洒了一地,陈将军含着热泪,当着崔沈的面重重跪下。
他亲手提起宝贝女儿的头颅,呈给崔沈。
「劳烦崔大人转告陛下,微臣这一颗忠君爱国之心。」
崔沈高兴极了,接过头颅,那是他的战利品。
连带着那颗人头一起的,还有陈家的军权,一并交到了崔沈手中。
我们又经过城门楼子,嫡姐的尸体早就已经被人取下丢去乱葬岗,为野狗所分食。
可崔沈像是炫耀般抬眸,对着那根空空荡荡的吊绳。
「郑玉,你错的太离谱。」
自此,嫡姐推崇的一切改革皆偃旗息鼓,像是从未发生过。
原本支持嫡姐主张的长公主更是退居上林苑,自此不问政事。
崔沈赢了,身为他正妻的我,自然也赢了。
婆母给我递上对牌钥匙的时候,我微微扬起嘴角,在风声中似乎又听到嫡姐的声音。
「郑萤啊郑萤,你学这些做什么呢?在内宅争管家权,本质上不就是个后宅佣人,主人一句话便能将你打回原形。」
我看婆母,她的背低矮了一些,不再如同从前那般颐指气扬。
管家权,从来都称不上是真正的权力。
嫡姐说的对,可我们这些做女人的,没得选。
选错一步,便会如她一般,粉身碎骨。
10
崔沈待我很好。
床笫之事也颇为和谐。
不多时我便有了他的孩子。
因这个孩子,我在崔府地位稳固了许多。
崔沈看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温和,下朝后居然会亲手给我带一碗软酪。
那软酪温白,像他的两腮。
「怎么突然想着给我带这个。」
我故作娇羞垂眸,崔沈帮我擦干勺柄,亲手喂给我吃。
「知道你爱吃甜的,今日正巧路过,遂想着给你带一碗。」
我活了两世,从无人像崔沈一样待我。
他是我唯一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,也亲手给了我一切快活安逸的日子。
他还这般俊俏,甚至在我怀孕期间也没有去找旁的女人。
「郎君待夫人可真好。」
丫鬟乖巧地应声。
崔沈摇头,孤高地抬起下巴轻飘飘道。
「这算什么。」
「若一举得男,诰命也能给你。」
我对崔沈笑,按着他的手抚摸自己慢慢肿胀起来的肚皮,轻声道。
「希望是男孩。」
崔沈喜笑颜开,他道。
「还是你最得我心。」
我知道他话里还有旁的意思,仍旧还在拿我同那个尸骨无存的嫡姐比较。
【不像郑玉】,这四个字透过他的眼睛散发出来,像一道黄符贴在我身上。
将我镇做一个温良贤淑的妻子。
11
我怀孕期间,全府上下的差事仍旧还是要经过我手。
婆母三十五岁生辰,特意找到我。
她做小伏低,慈眉善目地望着我,希望我能将寿辰的银两预算提的再高些。
婆母没做过当家主母,从前在府中不过只是姨娘。
若非正室死的早,再加上崔沈眼下权势滔天,她也没法子享受如今的荣华富贵。
可因是姨娘出身,行事做派难免小气。
便像如今,她要求生辰要办的比上个月前侯府的还热闹。
多废些银钱倒也算了,无法按照旧制,要考虑的东西也就更多。
「我如今的身子支撑不起这些。」
我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,抬眸小声告诉婆母。
婆母脸色不大好,刚准备开口辩驳,我抬手叫她不要多说了。
「其实又不是整生日,何必那样隆重呢?一家人吃顿饭也就得了。」
婆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。
「我身子越来越重了,生辰过于操持,实在做不来。」
婆母听到我说这话,一时扯起嘴角,冷声道。
「你不过是个庶女,若非你姐姐死了,你有资格进我崔家做正头夫人吗?」
「不过怀个孩子便如此精贵,打量谁没生过一样。我可是崔郎生身母亲,你敢这样欺负我?」
我站起身,想叫她注意言辞。
「吵吵闹闹不像样子,婆母说我是庶女,却也要想想自己的身份。」
姨娘而已,摆什么架子。
大概是这句话太刺耳,婆母抬手便给了我一巴掌。
她扇我耳光实在顺手。
毕竟我刚嫁进来不得崔沈宠爱时,她便经常这般打我。
太过顺手,所以才未经思考,力道又极大。
我整个人被扇得踉跄,小腹撞上桌角,当下便见了红。
崔沈赶回来时,孩子已经没了。
在前世,我那做交际花的妈曾经教过我一句话。
做女人的,得学会让男人心疼。
她成功了,所以被男人带上出国的飞机,远离了战火。
她每年寄给舅舅五百块,供我念书。
那时我在逼仄的屋檐底下用生锈的铜盆接水,顺便听隔壁郑玉她们排话剧。
嘀嗒嘀嗒,如今我身下的血几乎和那水声一样,好多好多。
我疼得我想起我的妈来。
男人心疼她,叫她过得好。
崔沈如今的眼神,也在心疼我吧。
他心疼我,我才能好过。
12
崔沈同他的母亲吵了一架。
我这一胎,是个男胎,已经成型。
可惜死掉了。
我没看那个死掉的胚胎,崔沈却叫人连夜打造出一个楠木棺材,里头铺着极为柔软的白绸。
他叫我别伤心,自己眼里却有泪光。
崔沈杀过许多人,见过好多好多的尸体,还曾经亲手吊死过自己的心上人。
他这样的人也会为了一个没出生的孩子哭,只因为那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。
我握着他的手,求他不要过于苛责婆母。
「我也有错,说的话过分了些。可我想的是夫君的名声。
母亲是姨娘出身,这样过生辰过于铺张浪费,难免惹人非议。」
崔沈紧紧牵着我的手,末了只憋出一句话。
「母亲已经不适合再呆在崔家了。」
「你放心,我们往后还会再有孩子的。」
「阿宠,你疼不疼?」
崔沈对我大抵还是有些情意的。
他看我的眼神满是愧疚,他真心将我看做了妻子。
我侧眸落泪,「疼……真的好疼。」
婆母站在屋檐下哭嚎,崔沈是她的亲生孩子,她希望这从自己胯下生出的孩子能够对她生出几分怜悯。
可她却没有想到,崔沈听到她的哭嚎只觉得厌恶。
「母亲实在不像样子。」
崔沈庶子出身,可自小放在夫人身边教养。
他自诩世家大族,矜贵子弟。
怎么可能瞧得上市井的泼辣做派。
婆母的哭诉反而将她离府的日子拉近,不出三日便离开了。
自此,整个崔府后宅再无掣肘,一草一木皆为我所管辖。
而目睹我没了一个孩子的崔沈,待我愈发温情,甚至于不再叫我阿宠。
夜半,他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总是温柔地唤我阿萤。
他也开始害怕弄疼我,开始询问我的喜恶,甚至于同我说起一些政务上的事情。
「我听不懂。」
我冲崔沈笑,眼中含着小心。
「我同嫡姐不一样,从小到大没有夫子教我这些。夫君,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?」
崔沈愣住了,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。
月色如瀑,大抵是夜深之时人的情绪会放大吧,崔沈的心疼几乎快要溢出来。
「往后我来教你,好不好?」
「嗯。」
13
崔沈渐渐开始同我分析朝局,我也总算弄懂了当初郑玉所涉足的一切。
眼下的帝王孱弱,身子不济。
朝廷政务多为世家大族为首的阁臣多把持。
崔沈明面上是话事人,实则背后却还是要听那些老东西的。
从前有长公主和郑玉这些政敌,世家大族需要崔沈这样狠辣的刀刃。
可是如今,朝堂上已经没有势力能够同世族分庭抗礼。
「他们又想立温和做派,瞧不起我手上沾的血了。」
崔沈冷笑。
他这些天总是饮酒,眉眼总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愁。
「郎君,不管怎么样,我都始终站在你身边。」
崔沈回握住我的手,借着醉意吻上来。
这是我头一回在他书房睡下,他已经不再将我当做外人。
像崔沈这样的庶子,能够爬到如今的位置,牺牲了太多。
他战战兢兢应对那些表面是长辈和老师的老爷们,背地里却早就想把他们一个两个全都千刀万剐。
在我之前,崔沈没有信任过任何人。
如今却能够很放心地同我吐槽那些背后的势力。
就连税银一成两成流进了哪些人的府宅,他也尽数告诉了我。
以他的话来说,我是他这一生唯一值得信任的亲人。
我也鲜少再从他口中听到郑玉的名字。
崔沈他似乎,已经爱上了我。
两年后,我始终没能再有身孕,可崔沈却还是打破旧例为我挣得了一个诰命的头衔。
「做我的夫人,没有诰命怎么行。」
14
我以诰命之身进宫叩谢皇后,可刚进宫门就被小宫女叫住。
「长公主殿下想请崔夫人叙叙旧。」
我没见过长公主,以我曾经的身份,只配远远跪着接驾。
只有郑玉,有资格同长公主高谈阔论。
踏进上林苑的甬道,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。
长公主是被崔沈打垮的。
陈青骄是被我害死的。
我们之间横着深仇大恨,上林苑是她的地盘。
若是她想泄愤,杀了我也是有可能的。
「崔夫人?」
宫女忽而转身,眉眼带笑。
「啊?怎么了?」
我仓皇抬眸,却见她微微摇头,轻声提醒道。
「昨日下雨,这前头青石板底下积了些雨水,您要当心。」
她大概是看出我在走神。
我小心翼翼颔首,牢牢跟在她身后,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湿了鞋袜。
脚滑腻的难受,寒冬腊月更是冻得刺骨。
大殿里头炭火烧得很旺,于我而言,却如同冰火两重天一般。
长公主卧在软榻里头,听到我的脚步,抬眸望过来。
只一眼,我便知晓她为何同郑玉那般要好。
她们长得就是天之骄女,飒沓如流星。
我从她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样的光彩,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才气和孤傲,同样也是我这种后宅夫人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。
「你便是郑萤?」
公主放下手中的西洋镜,她没有打量我,甚至只是轻轻地扫了我一眼。
外头又开始下起了暴雨。
我听到竹叶被砸得簌簌作响,殿门口的海棠却被精心地遮盖起来。
白布在宫人们的手里缓慢抖动,和我身上铺着的一样。
崔沈守在皇城外,看见我被抬出去,眸中满是愤怒。
他素来矜贵,如今却因为我弄湿了衣裳,鞋上都是泥泞。
「长公主打你了?」
他慌了神,生怕我死了,死死捏着我的指尖。
我没力气,除了对他笑一笑,再无法做别的。
15
整整二十庭杖。
长公主没有打死我。
她只是淡淡地看着我受罚,「念在你只是一个深闺妇人,罪不该死。」
「但你与虎谋皮,同崔沈沆瀣一气。甚至不惜背叛你的姐姐。」
说起郑玉,长公主眼中的仇恨几乎快要溢出来。
我看得出来,她同郑玉惺惺相惜,情深似海。
「那你便该受这样的刑罚。」
崔沈气坏了,当日便要启奏陛下,请求严惩长公主。
可他还不曾迈出门,就被安乐侯的门人拦住。
「郎君,夫人受罚您伤心难过也是有的。可长公主已经退居上林苑,你还想怎么惩治她?」
「过犹不及,郎君何苦要让陛下为难。」
崔沈捏拳,只是冷笑,
「长公主打伤我的夫人,难道我就不能去讨个说法?」
安乐侯也是皇亲国戚,他按下崔沈的手。
「因郑玉的事,陛下已经惩罚了长公主。你不是不知道,陛下和长公主姐弟情深,他小时候全靠长公主才能活下来。」
「如今为了世族已经妥协,可若是我们咄咄逼人,将长公主赶出京城的话。陛下那边,难免会有意见。」
长公主和郑玉当初能有权力做那些改革,全都因为陛下对姐姐的情谊。
崔沈进宫同陛下袖手相谈是否愉快,他自己最为知晓。
陛下懦弱,他可以放权,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纵容臣子对他长姐不利。
世族们都明白这个道理。
更何况挨打的人又不是他们的家眷。
自然,是可以忍的。
滂沱大雨下,崔沈没有出门。
他刚写好的奏章就搁在我手边,他整个人灰暗了不少。
我的腿刚被太医包扎好,陛下也派人送来了赏赐,面子做得很足。
崔沈似乎没有理由进宫替我伸冤。
「不要紧的。」
我冲他苦笑,一个劲地强调自己不疼。
「只是我感觉腿上似乎没有包好,郎君,你帮我重新包一下吧。」
我轻声道,崔沈起身很听话地掀开了最外层的纱布。
纱布底下鲜红一片,我忍着疼没有出声,可汗珠子却如雨般一下抖落。
「郎君,太医说这庭杖不仅坏了我的腿,日后恐怕还难以生育。」
崔沈的手开始发抖。
「我不能生孩子倒也没什么,只是不能叫郎君绝了后。我想,过两日便物色些良妾进府,好为你开枝散叶。」
崔沈听到我这么说,居然落下两滴眼泪。
那眼泪冰凉,说话间更是抑制不住哭腔。
「你怎么如此乖巧,为何不质问我,怎么不给你伸冤做主?!」
崔沈的父亲,有许多的女人,也有太多的孩子。
崔沈这样的庶子,根本不受重视。
所以他暗暗发誓,自己绝不会步父亲的后尘。
往后只要嫡子,更会加倍疼爱。
这些话,是崔沈向郑玉剖白心意时亲口说的。
可惜如今,他的梦想破碎了。
我身为他珍视的正妻,从今往后不能再生育,与他而言,实在是天大的打击。
「郎君,我说过的,嫁给你便以你为先。我知道你有许许多多的难处,所以我不怪你,真的。」
我的温良淑德,让崔沈直接泪崩。
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双眸通红。
郑玉临死前曾说过,崔沈他是个君子,只是同她政见不合立场不一,否则她们会是朋友。
16
在我睡熟后,崔沈冒雨出门。
据下人禀报,他于长街外叩门,强行将陛下叫醒。
为何不白日里去呢,大概是因为崔府门口守了太多世族的门客。
有他们在,崔沈的马车出不了这条街。
崔沈以阁臣身份弹劾长公主,滥用私刑,打伤诰命夫人。
大雨倾盆,崔沈就这么站着质问,要求大殿中的天子给他一个说法。
「夫人,郎君真的是太爱你了。」
丫鬟在一旁听完,泪眼簌簌。
「跟话本子里写的一样,郎君的感情实在叫人动容。」
就连年近半百的管家婆也不由呜咽,表示自己从未见过小公子如此在乎一个女人。
我躺在榻上,只是问。
「那陛下怎么说?」
「陛下道。」
「崔卿想叫朕怎么做?难不成将二十庭杖还给朕的亲姐姐吗?」
陛下鲜少有那样正色厉声的时刻。
他再无能,也是天子。
以崔沈平日审时度势的性子,必然知道此刻不宜再逼。
但他仍旧说了,「烦请陛下将长公主送回封地,以儆效尤。」
电闪雷鸣,扯出崔沈惨白的脸。
他何尝不知道这么做的危害,但他仍旧义无反顾地做了。
陛下气得发抖,问崔沈是否真的要这么逼他。
「陛下,自古以来,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。您怎么能因为长公主是皇亲,就任由她作奸犯科,实在有碍陛下英明!」
17
崔沈回家后就病了,却仍旧坚持陪在我身边。
他帮我擦去脸上的眼泪,「长公主不日就要被赶出京城,阿萤,你的仇我帮你报了。」
「为什么要为了我得罪陛下,那些阁臣恐怕也会对你不满的。」
我哭得直发抖,紧紧握着崔沈的手。
「我不值得你这么做。」
崔沈温柔地吻去我脸上的泪痕,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。
「你值得,阿萤。」
我这些年小心翼翼的经营,果真换来了他的真情。
长公主离开京城后,陛下对崔沈的不满日益显现。
他在朝堂上逐渐失去了支持,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世家大族也在考虑换一个话事人。
可崔沈做了这么多年的权臣,也不会任人宰割。
他越来越忙了,虽然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陪我。
可每每不曾说完话便困得睡了过去。
我只知道崔沈收了不少年轻世族在麾下,更是借着三年一度的春闱拿捏住了那些老头。
当朝科举,只要有世族举荐者,都很容易入朝为官。
老头们虽然已经隐退,可他们的儿孙还是需要看崔沈这个主考官的脸色的。
崔沈身为首辅,只要举荐,那人必定平步青云。
科举之后,朝堂重臣几乎全都换了一遍血,崔沈举荐的人都被他安插在了重要的位置。
至于非世族者,没有一个能做官。
他们信奉的青云路,不过只是崔沈用来控制世族的垫脚石。
辛辛苦苦寒窗多年的普通人,散尽家财赶赴京城,最终都只是一场空。
当初郑玉要改变的便是这一点。
这届科举之后,有不少寒门学子在太学院击鼓鸣冤。
我正巧陪崔沈办公,出门时碰到一个学子被人按在地上打。
他满身是血,仍旧高喊着不公。
「当初郑玉女官不是说过:只要认真读书就有机会!我的文章难道还比不过那些酒囊饭袋,无耻纨绔吗!」
崔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郑玉的名字了。
他的神情已经不再有波动,似乎忘记了当年和郑玉之间的恩怨。
「阿萤,你别看,太血腥了。」
他侧身帮我挡住眼睛,挥袖示意奴才把人拖下去。
「再将地板洗干净,别脏了我夫人的鞋袜。」
崔沈搂着我的肩膀往前走,我却没忍住转头看了那学子一眼。
学子满眼悲愤,看起来好生的可怜。
「不要杀了他。」
我小声同崔沈说道。
崔沈歪头微笑,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因为我插手政务而生气了。
「好,都依你。」
18
可即便崔沈没有对闹事的学子动手,那位击鼓鸣冤被打的学子,还是横死街头了。
春和景明,桃花开了满街。
他却死相惨烈,全身上下都是血窟窿。血水流到桃花树下,好生恐怖。
崔沈下令调查究竟是何人所为,可却没能查到凶手,全国各地的学子便都开始抗议。
郑玉当初的那些理论,也不知被谁编做了童谣,传遍了大街小巷。
门阀世族把控朝堂,垄断科举,甚至于挟令天子。
这些从前除了郑玉没有人敢说的话,居然被印成无数份,日夜撒在京城上空。
每个字都有郑玉的影子,就好像她死而复生一般。
崔沈也因为事情闹得太大暂时居家,不再上朝。
他精神有些恍惚。
「当初郑玉的党羽不是都已经杀了?除了长公主!可长公主远在凉州封地,不可能在京城搅动风云。难不成郑玉真的复活了?」
崔沈想不明白。
他更不懂,怎么他的手下连个私印传谣的人都抓不出来。
我亲自在小厨房炖了燕窝,一口一口喂给他吃。
「学子们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,至多只能叫喊两句而已,郎君只要熬过这一阵,什么都好了。」
崔沈颔首,张嘴喝我喂过去的燕窝。
「这燕窝的味道……」
我抿唇,「怎么了?难道不好喝吗?」
崔沈微微一笑,亲了亲我的脸颊。
「很甜,不愧是阿萤亲手做的。」
「喜欢吃的话就多吃一些,这段时间你太操劳了。」
我帮他掖好被角,身后屏风晃了晃,有人通传。
可是崔沈喝了燕窝已经开始昏昏欲睡。
「不然叫他等下再来说吧。」
「让他告诉你就行,等我醒来你再同我讲。」
「不好吧,若是我不能听的……」
崔沈冲我摇头,他困得抬不起眼皮。
「我同阿萤没有秘密。你我夫妻本是一体。」
19
崔沈这一觉睡了很久,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,阖府上下灯火通明。
他瞧我面色紧张,不知发生了何事。
「长公主带兵起义了。」
崔沈眉头紧皱,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。
「她一个女子如何带兵。」
长公主金尊玉贵,又是皇亲,无论如何都没有起兵的理由。
「陛下怎么说。」
崔沈一边说一边站起身,可他却没能站起来,反而一个踉跄跌到我怀中。
「我的腿怎么了。」
「郎君,是不是气血上涌导致站不稳?还是先坐下吧。」
我慌忙将他扶回床榻。
紧接着将长公主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的事告诉了崔沈。
「清的是谁?」
崔沈仍旧糊涂,他的神色也没了往常的精明。
「自然是你啊,郎君。」
外头忽而扯出一道惊雷,崔沈眼瞳瞪得浑圆。
赤色轻纱被闪电劈得发亮,崔沈紧紧握着我的手。
「她这是公报私仇!」
我叹了口气。
「天下学子皆为那位枉死的王柏伸冤,全国各地更是已经有不少人起义。天子下令彻查,可郎君手底下的御林军却迟迟没能找出凶手。」
「再加上近日京城里,一直疯传着郎君您把控朝堂的谣言,更有郎君您祸乱朝廷的童谣传遍大街小巷,就连黄口小儿都已经知晓。」
「如今坊间都将你比作蛀虫,连带着世族们一起骂。长公主师出有名,算不上公报私仇。」
其实以崔沈现在的心力,根本听不了这么多。
我说的话太直白,竟将崔沈说得平白咳嗽了好几下。
最后一声咳嗽里头带着血丝,他呆呆地望着我。
「阿萤,我要见几位叔伯,还有岳父大人。」
「好。」
我垂眸,示意崔沈不要惊慌。
「家中事务有我操劳,我现在就去各府下帖子,请他们过来。」
崔沈颔首。
「阿萤,辛苦了。」
我带着人去书房,拿出崔沈的私印。
叫下人写好拜帖,盖上印章送出去。
至于崔沈,我又叫小厨房炖了参汤。
「你如今心神不宁,这么撑着对身子无异,再喝些药吧。」
崔沈很信任我,顺着我的手将一整碗参汤尽数喝完。
「还好有你在,否则我竟不知该去叫谁帮忙。」
偌大的崔府里,只有我算得上崔沈的家人。
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。」
「对了,御林军怎么还没找到印发谣言的人!」
我帮他拍了拍后背,把他的气息理顺。
「会找到的,再等等看。」
20
崔沈又睡下了,不多时前厅有人来报,原来是终于找到了这些天在京城传谣的人。
只是他们都不敢处置,一个两个面面相觑。
瞧见是我,都不愿意吭声。
「我们要见大人。」
有些话,他们只敢亲自和崔沈说。
「他嗓子没法子说话,身子也不大好。你们去书房见他可以,但要隔着屏风,他自然会写字回应的。」
「可我们怎么确定是大人。」
「他的字迹加上私印,谁还能模仿?」
我微微一笑,示意他们直接去书房。
我则绕小路走到书房西侧,这扇门是我当初要求崔沈开的。
我去书房找他不方便,每次夜深绕路回去也实在累得很。
崔沈心疼我,特意开了扇门,从小路直通我的院子。
我进了屋,坐在屏风后头。
这些年,崔沈教我写字,我的字迹同他几乎一模一样。
我是他亲手养出来的玫瑰,自然无人能够分辨出来。
「大人,传谣的人属下已经找到了,但属下不敢轻易动手。因为……因为那人是夫人的贴身丫鬟!」
一封字条从屏风里头递出来。
却见崔沈写到,【此事我已经知晓,夫人已经说明,不必再查。】
「那大人,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!」
【带上所有人北上,刺杀长公主。】
他们全都缄默,没有一个人敢说话。
我敲了敲屏风,他们适才弯腰,小声道了一句【领命】。
21
崔沈又醒了,可身子却比先前还要虚弱。
他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。
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我,世家大族是如何打算的。
「他们一个都没有来。」
我叹了口气,摸着崔沈的脸。
「这是要放弃我们了吗?」
我假装害怕落下两行眼泪。
只有我知晓那帖子压根没有送出去。
崔沈眸光闪烁,错开眼盯着纱帘上玉做的挂钩。
「你再去下一回帖子。」
「再送一帖,莫非他们就会看吗?」
崔沈动了动手指,示意我将他搀扶起来。
我听话照做,他屏退了所有下人,带着我走到暖阁深处。
他上前想拨弄那放了好几年都没动过的琉璃花瓶,却因为身子虚弱没法子做到。
「我来吧。」
崔沈错开身子,微微颔首。
我费劲推动,居然在花瓶挪动的瞬间听到了咔哒的机关声。
从书柜后面弹出一个幽深的抽屉,崔沈哆嗦着手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。
是一本册子。
册子用的是极好的宣纸,右侧用麻绳穿起来,保存完好。
「这些是?」
「世族们贪污受贿,结党营私,草菅人命的铁证。」
崔沈替他们干过不少脏活。
他并不蠢,自己的手不干净了,自然也要留下他们的脏水。
「你将这些东西附在帖中,送过去。他们自然会救我。」
崔沈捂着心口,又咳出一大口血来。
他不明白自己的身子怎么一夕之间便不行了,遂叫我去请大夫来。
「嗯。」
我的眼睛却始终盯着那本册子,险些忘了去扶崔沈。
「阿萤,你放心。」
崔沈却以为我只是因为害怕而慌神。
他仍旧吻了吻我的嘴角。
「哪怕我逃不过去,也会将你安置妥当。」
他还真是个深情的好男人。
22
我拿着册子回到房中,就着烛火仔细查看。
终于让我翻到了郑玉那一页。
郑玉被吊死的名头并非是因为她提出了改革的主张。
虽然世人都心知肚明。
可是要杀死人,总归还要找个蹩脚的理由。
那个理由便是,郑玉身为女官,同侍卫苟合,秽乱后宫,有伤风化。
当初那个侍卫一口咬定是郑玉勾引在先,这册子里却清晰地记载着,崔沈如何派人威胁侍卫的来龙去脉。
且还有一笔百两纹银拿去雇佣杀手,烧死了侍卫剩余的家人。
我看完后,手居然不由自主地抖。
郑玉死前,曾在金銮殿前振臂高呼。
「就算要我死,也不该用这样荒谬的名头恶心我。」
「你们若是怕了,大可干干净净地送我上路。」
没有人理会她。
没有人承认自己害怕她。
我合上册子,终于是没忍住哭出了声。
「郑玉,我终于为你昭雪。」
五年前,陈青骄的牢房内,我跪在地上求她助我一臂之力。
「你已经出不去了,崔沈也绝不可能放过你和长公主。你们这些明面上同阿姐有过联系的人,都已经没用了。」
陈青骄垂眸,她心中知道我说的不假。
「可你又有什么用处,一个后宅之中讨生活的小庶女……」
「我也是穿越者!」
陈青骄瞪大了眼睛,她紧张地看着我。
「我和郑玉一样,我见识过什么是新世界。我只有做崔沈身边最亲近的人,才能够有机会将他打垮。还有长公主,她必须离开京城。」
「一切失去群众基础的改革都是空中楼阁,长公主殿下要去凉州。那里有她的子民,有她的军队,这才是能够让他们低头的力量。」
陈青骄大抵是觉得我说的话和郑玉何其相似。
她的态度变得温和。
「郑玉也曾说过,我们需要百姓。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做这些,就死了。」
她低声呢喃。
作为郑玉穿越后的第一个挚友,陈青骄同她的外表一样,坚韧有力。
她是武将的女儿,从来没有惧怕过。
却在我说完之后,害怕地落下一滴眼泪。
「我会死吗?」
「你不死,你的父亲不离开京城,我就得不到崔沈的信任。」
前世,我只参加过一次游行示威,却因此丧命。
在郑玉眼中,我和她们不一样。
可郑玉不知道,我曾经蜷缩在角落里,一遍又一遍地偷听她们排练话剧。
无数次地透过碎瓦,看到他们讨论国家存亡。
指点江山,激扬文字。
我看到郑玉漂亮的脸熠熠生辉,她的短发像是精灵一般随风而起。
我不曾参与过,可我从未捂住耳朵,我听得见。
我和郑玉不一样,我不够出众不够有才学,也没她有勇气。
我嫉妒她厌恶她,却不由自主地跟随她,信仰她。
郑玉死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从没想过心会这样剧痛。
或许因为从小到大,我都不曾体验过什么叫做爱,所以才会错误地将对她的感情误会成了讨厌。
讨厌她为何不主动同我说话,为何不带我一起加入诗社,为何宁愿搬去和长公主同住,也不肯和我这个穿越者推心置腹。
她死后,我想通了。
那不是讨厌。
我要为姐姐报仇,为她走完,她没能完成的路。
23
长公主的军队打入京城的时候,已经是一个月后了。
崔沈的身体每况愈下,这一夜,他已经开始着手为我安排后路。
他没有询问为何那本册子没有起到作用,也不曾问我怎么长公主那点小小的军队,这么快就打了进来。
他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替我安排,让我离开京城,去他的老家。
我端坐在他面前,静静地看他安排。
崔沈说完后,叫我离开。
我却始终没有动。
「阿萤,你不必舍不得我。」
崔沈憔悴地勾唇,他想抬手摸我的脸,却已经没有力气。
「老东西们不救我,那我就和他们鱼死网破。」
崔沈闭上眼,外面传来脚步声。
他叹了口气,轻声道。
「陛下的人要来接我了,在我说出全部事实之前,阿萤,我希望你平安离开。」
我终于站起了身,走到崔沈面前。
「郎君,陛下那边不用你说了。」
崔沈真的是病了,他这么敏锐的人,居然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。
只是睁着眼睛,呆呆地问我为什么。
「长公主如今已经在拿着册子抓人了。」
我坐到崔沈身边,看见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。
「阿萤,你背叛我。」
这些天,我给他下了不少迷药。
他早就不能再起身了,只能躺在床上,无助地望着我。
「为什么?」
他不解。
一朵孱弱的小白花,究竟怎么暗害了他。
「我是郑玉的妹妹。」
崔沈突然哭了,他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。
他长相俊朗,即便如今病入膏肓,也仍旧有一副病美人的风韵。
「郑萤,别告诉我从一开始就是假的。」
崔沈一字一句,血从他的齿缝流出。
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我知道前方等待崔沈的会是什么。
那些老头在牢狱中被打得屎尿淌了一地。
说句实话,我不忍心看见崔沈那样。
「有一些真情的。」
我俯身上前,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绫。
当年他如何勒死郑玉,如今我便如何勒死他。
「你做我的郎君做得很好,但是很可惜,你爱的人不是真的我。」
假设我阴暗的内心被他所知晓,恐怕崔沈会第一时间避之不及。他爱的自始至终,只是我的画皮。
「郎君,这是妾身最后一次帮你。为求解脱,只好将你勒死。」
我没有松手。
感受着崔沈在我手心里挣扎,一如当初郑玉在他怀中一样。
我们都亲手勒死了爱人,直到最后一刻,崔沈都不曾闭上眼睛。
有一行黑血从他眼中流出,我让丫鬟把他抬起,挂在了房梁上。
他的罪名是谋反,御林军手里的信封便是铁证。
大概因为这是我亲手杀掉的,我看着他,反而不害怕。
没有像看见郑玉尸体那般,浑身发抖,耳鸣声连绵不绝,就连心脏都在抽搐。
当时的我强撑着走下喜轿,割开连接郑玉的喜带。
世人都叹我的无情,但若是他们能够看清人心,便能知晓我的表演有多拙劣。
房门被众人匆匆推开,长公主冲在最前面。
她没能亲手杀掉崔沈,颇为遗憾。
「我替她报仇了。」
我伸出自己杀死崔沈的手,大抵是过于兴奋,就连胳膊都忍不住颤抖。
长公主望着我,却透过我的眼睛在看向别人。
「郑萤, 你会不会后悔?!」
我跟着长公主往外走, 没有再回头看崔沈一眼。
「多谢殿下送的鞋袜,很暖和。」
潮湿的鞋袜再漂亮再怎么合脚, 那也是湿的。
那日在上林苑,长公主打我之前,特意命人帮我换上了干净温暖的鞋袜。
我那潮湿的鞋袜被她丢到角落, 长公主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发。
她对我说抱歉。
「这会很疼的。」
「不会比郑玉疼。」
说起郑玉, 长公主垂眸落下眼泪。
她轻轻将眼泪往上擦,眼中光芒不曾暗淡。
「她是为百姓牺牲。」
长公主比如今的天子更适合做皇帝,她在认识郑玉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为皇亲的责任。
她欣赏郑玉,不惜让朝臣诟病女子参政,也仍旧要帮她推行新策。
一开始长公主也会怀疑自己,她只是公主, 即便再有才干,也是小小女子。
是郑玉握着她的手,掷地有声地告诉她。
「此番天地需要拯救,哪里能拘泥于男女之身。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,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。只要有能力,女子又如何?」
「在我之前, 史上从无女官, 可日后势必会有千千万。」
「公主, 为何不在史书上留下女帝之名, 叫日后有才能女子皆以你为榜样呢?」
长公主为郑玉说服, 同我一样, 被郑玉牵着手, 踏上了理想之路。
「皇上怎么不在殿中?」
长公主微微抿唇,看向宫外。
「我这位皇弟说什么都要纵情山水, 让朕收拾这个烂摊子。」
我不知怎的,体内升起滚滚热流。
与有荣焉四个字,恰合我此刻心境。
「那我能帮陛下做什么?」
「自然要做郑玉未完之事, 只是在这之前, 有件事交给你来办。」
「女官郑玉为国献身,朕决议替她修建陵墓,以首辅的规格。郑萤,朕要你为她撰写墓志铭,刻于石碑上流传千古。」
番外
我离开京城的时候,恰逢艳阳高照。
我为郑玉改了不下百遍墓志铭, 却终究在最后一句话上难以抉择。
以我的私心,我的确很想将我和她的关系写在上面。
可又转念一想, 郑玉对我恐怕并无多少印象。
她估计都没想到,我会站出来替她报仇。
毕竟穿越之后, 我们鲜少交流。
我骑马走过上阳坡的时候, 看到许多寒门学子们在河边念书。
世家大族被女帝一一铲平,几近诛灭。
官场垄断自然也随之瓦解。
可仅仅只是拯救读书人还是不够,女帝正在照着那本册子一一改革。
例如设立三权分立, 开放外贸等等。
事情还有许多,等我刻完墓志铭还有得忙。
我终于是站在了她的石碑前,望着最后一句空白处失神。
天色渐暗,我仍旧想不出来, 唯有引用前人那句。
【千年万岁,椒花颂声。】
唯有此言,能表我心。
【完结】